澳门:一座城市,两种灵魂

2020年05月10日 家居生活 阅读 4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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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法切断和过去的联系,流亡或移居于另一片大陆的人,总想把故土的一切带在身边,这催生了很多神奇的组合。

这世界上的很多城市都包含着其他城市,比如美国各处的唐人街,异质文化的存在增添了它们所在城市的风采,丰富了城市的故事。真正的城市是多彩的、开放的,并非只有一种文化、一个门派出入。

文章刊登于《云端》杂志一月刊,作者陈英。

在澳门街头那些精致的小吃店里,我喝到了醇香的“绿茶拿铁”,我想,这真是东西结合的完美产物,东方的绿茶用牛奶咖啡的方式煮出来,很像这个城市的味道。澳门的奇异之处,就是两种文化奇异的交融和重合,两种灵魂的并存:庙宇和赌场林立,有灯红酒绿,也有虔诚与节制。

天之涯、海之角

1279年,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囚禁于伶仃洋的战船上。当时在背诵那首悲怆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时,我并不知道那就是澳门的海域。躲开灯红酒绿的闹市,坐车子到路环岛,忽然就是安详的渔村生活,色彩绚丽的房子,鹅黄和砖红的海滨民居,有渔民晾在外面的咸鱼。沿着路环岛起起伏伏的沿海小径走,可以看到眼前的大海惊涛拍岸,遥想当年文天祥就感觉在世界的尽头,发出那些流传千古的感慨。

这里的海水并不安详,风浪很大,十一月在沿海陡峭的山路上行走,正午的阳光依旧很炎热,偶尔有人撑着长长的鱼竿,在海浪中垂钓,这是澳门静谧的一面,大海的喧哗也是仿佛很宁静。澳门最适合观海、听潮、看夕阳的地方是龙爪角,也是僻静之处。从龙爪角的巉岩一直沿海走到黑沙滩,会看到有很多西洋风格的小别墅,样子大同小异,只是有些房子应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院中的野草也长到一人高。在这个繁华的城市,废弃的院子显得很突兀,蒲松龄笔下的那些狐妖,大致会选这样的地方吧。

靠海的长椅很多,午后的阳光显得珍贵,有人把厚厚的衣服脱了,晾在栏杆上,零散地坐在长椅上,沉默不语,看着远方。我忽然想起塔布其笔下的里斯本来:“里斯本这座城市,在公共场所总是会放置长椅:海港上,看风景的地方,公园里和海岸上。很多人都会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看着远方。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在怀念。你们可以模仿他们。自然了,这是一条非常艰难的旅程,不会马上产生效果,有时候需要等待很多年。但我们都知道,死亡也是由等待组成的。”

塔布其所说的是葡萄牙人的乡愁(Suadade),这个曾经以航海为主的国家,自然习惯了海上流离生活的苦涩,这些长椅总是能给人一种静谧反思的时光。上个世纪,有葡萄牙神父会在路环岛开设医院,救助那些得了麻风病的人。

如今在黑沙滩的尽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院子里,有一个叫“法兰度”葡萄牙馆子。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喝啤酒,空气中是烤肉的味道,虽然会让人忘记身处何处,但也有一种天涯海角的感觉,会回忆起人世的很多幸福时光。葡萄牙人爱吃的腌鳕鱼,或煮或煎或烤,配有煮土豆和橄榄,自然与广东菜风格迥异,配了地中海的香料,也是另外一番滋味。

放纵与节制

假如一个城市的灵魂会流露出来,那在黎明时分可以看到澳门的灵魂。那时候教堂还是空荡荡的,赌场里依然高朋满座,在长椅上过夜的人开始起身,在外面流连的人可以看到“大赢押”当铺里的金表和各种贵重首饰。这个城市似乎有一种无法平息的张力,纸醉金迷、沉湎于肉欲,这和精神的提升和净化并存。

这个城市比任何地方更能让人看到人世的虚妄和易逝,我们会犯下种种罪过,但也要学习救赎。到威尼斯人赌场,看不到阳光,分不清白日与黑夜,适合触底的沉沦,也适合浅尝辄止。有贡多拉船漂浮在浅浅的人工运河里,摇船的是歌声悠扬的歌手。都市腐蚀着人的精神,在航海事业衰落之后,威尼斯成为整个欧洲的娱乐场所,澳门似乎把自己的未来也建立在这种欢乐之上,在顶级奢华的赌场,那些发牌员倦怠的神情,正是这种欢乐的反面。

对于那些迷恋赛车的人,澳门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澳门的格兰披治大赛车(Macau Grand Prix)从1954年就开始举办了,有各种规格的比赛,最吸引人的比赛是F3方程式,F1方程式的种子选手会参加,年龄都在18岁到20岁之间。

澳门赛道和蒙特卡罗赛道一样,中间很难超车,整个过程必须保持极端冷静,一个小小的错误都会导致出局。每年十一月中旬,世界各地的赛车迷都会蜂拥而来,在看台上近距离观看比赛。2019年是第六十六届大赛车,二十多个选手中有一个女孩参加,只可惜几圈之后就撞在了栏杆上,我喜欢的法拉利也出了状况。每场比赛结束,总有港澳地区的演艺人员给赛车手颁奖,俊男靓女,香槟雨,还有庆典的舞狮子,振奋人心的速度与激情。

这座城市几百年来都是享乐之所,先前的花街柳巷,现在改成了美食街,蛋挞赢得的人心,恐怕要超过任何教派。广东人的点心也有极强的吸引力,中午走饿了,进入一家馆子,却不是可以点菜的地方,就是店员点心端上来,自己去端,通常食客蜂拥而去,才能抢到蒸好的点心,一大壶浓茶,配着叉烧包、烧麦和流沙包。跑堂的人胸前挂着巨大的玉菩萨,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的早茶铺,来晚了,却是什么都吃不到,也只能懊恼地散了。

老葡京 新澳门

澳门人和葡萄牙人经过了几个世纪的相处,广东人的习俗好像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本地汉人似乎姿态更明确,主体性更强,里斯本当然会以自己的方式称呼澳门,称其为“Macao”,其实是“妈祖阁”的简称“妈阁”。而澳门却称里斯本为“葡京”,称伦敦为“英京”,如今,即使是最提倡“入化”的译者也估计没有勇气这样翻译。澳门城的标识性建筑“大三巴牌坊”,也是让人惊叹,耶稣会士在澳门的所有努力,留下了这个象征性的遗迹,那些圣人依然矗立在这座教堂的正面,仰望着这片东方的天空。无论如何,圣保罗大教堂的正面,堂皇地成为一个具有东方韵致的“牌坊”,这也意味深长。在大三巴牌坊的后面,是一座哪吒庙,香火的气息日夜不断。

传教士汉学时代,那些泰西学士,比如说利玛窦,就在此处开始学习汉语,等待进入内地的机会。耶稣会士的执着和坚持,产生的却是另一个结果——让中西方了解加深,利玛窦并没有成为东方的主教,却成了“西方汉学之父”。利玛窦的汉语登峰造极,用汉语写了《畸人十篇》,指出人生若寄,需考虑身后之事,保持虔诚之心: 人之在世,不过暂次寄居也,所以于是不宁不足也。请以儒喻。夫大比选试,是以士子似劳,徒隶似逸,有司岂厚徒隶而薄士子乎?盖不越一日之事,而以定厥才品耳。试毕,则尊自尊,卑自卑也。吾观天主亦置人于本世,以试其心,而定德行之等也。故见世者,吾所侨寓,非长久居也。

礼失求诸野,在其他任何城市,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土地和门神的牌位,即使是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也有门神、泰山石敢当和香火不断的佛教和道教的庙宇,有时候白衣的观音菩萨旁边供奉的是土地爷,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天主教徒把这些信仰称为“万物有灵论者”,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种信仰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居住在澳门的面孔棱角分明的广东人,他们还是热衷于吃燕窝、鲍鱼和鱼翅,街上的这类店铺很多,那些敞廊下的店铺和潮州、汕头的很像。

澳门也是葡萄牙文人的流放之所,在白鸽巢公园(Giardin Luis de Camoes )里,有一个贾梅士洞,保存着十六世纪葡萄牙最伟大的诗人的半身像。贾梅士正是在澳门写出了他的传世之作《葡国魂》,这位诗人因为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他的肖像出现在澳元的正面,澳门人称之为“单眼佬”。在公园外面,有一座两百多年前的墓地,埋葬的多是客死异乡的基督教徒,多半是三十多岁夭折的青年,读上面的墓志铭,也是让人唏嘘。

在澳门,虔诚的基督教徒可以祈祷、忏悔的地方也很多,保存完好的巍峨教堂有很多,有的谢绝游客,有的敞开大门。晚上散步,正好经过城里的圣约瑟教堂,那里有一个法国音乐家在弹管风琴,教堂上方有一座巨大的、历史悠久的管风琴,他弹奏了威尔第的名曲之后,最后观众听到了“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离”的旋律,我忽然想到,那是澳门回归的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