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之路|那年我在科钦找胡椒

2020年07月22日 品茶咖啡 阅读 3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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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一个潮湿的雨季,我搭一艘慢船去南方。船夫几下用力摇橹,小船就从宽阔的阿拉伯海岸港口,驶入了喀拉拉邦纵横交错、宽窄不一、蜿蜒伸展的内陆河。旱季时,这里很多地方只是沙丘。只有等季风时节到来,海水越过马拉巴尔海岸线倒灌陆地,暴涨的河水慌不择路,填满小径后汹涌退潮,奔海而去,周而复始。

这便是上千年来全世界独有的回水(backwater)。

印度南方喀拉拉邦的回水游(Backwater tour)©阿饼

狭长的河道两旁,目及之处,是沃土阡野,香蕉、稻田、甘蔗林、椰树和橡胶林,莫不欣欣向荣。被两边椰林掩映的平静水道中,除了船夫的摇橹划水声、林中水鸟啼鸣,再无嘈杂之声。

当地人依水而居,他们身上裹着鲜艳的布条,与成堆成堆的椰壳坐着或站在一起,自信满满地微笑着,目视你从他们面前缓慢经过——不朝你搭讪,不瞎猜你来自日本或韩国,也不向你兜售特产。

“喀拉拉(Kerala)”,意思就是布满椰子的大地;当地人则称这里为““上帝的国度”(God's own country)。

数百年来,回水为这座热带丛林带来了不间断的活力与养分,让它盛产着全印度乃至全世界数量可观的香料:胡椒、可可、肉桂、豆蔻、香草等。

如同坦桑尼亚的桑给巴尔岛,这里是一座名符其实的香料岛。

内陆河沿岸靠椰子、香料和旅游业维生的当地人。©阿饼

相比印度著名景点林立的北方,喀拉拉的游客不算多,但他们都有备而来。

有人来看完整的野生自然保护区;

有人来学习古印度的传统医学阿育吠陀、梵文、天文学和《瑜伽经》;

有人专程来看科钦独有的印度古典舞剧卡塔卡利(Katakali);

有人来寻访大航海时代殖民者、冒险家、传教士、回教徒、犹太人等在这片土地留下的殖民历史与贸易文化;

也有人就只是来这里短期生活——科钦先后被《国家地理杂志》评为“全球十大乐土”和“人生必游 50 个地方”。

而我——600 年前郑和下西洋六次停留造访以来,依然很罕见的中国人——千里迢迢来这儿,目的也十分明确:寻找中世纪被欧洲人称为“黑金”的胡椒,以及繁荣了数世纪的古老香料市场。

圣法兰西斯教堂(St.Francis Xavier Church),是印度最古老的教堂,于 1503 年由葡萄牙人建造。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在这里辞世,他的遗体在这保存了 14 年,之后才移葬到葡萄牙里斯本的赫罗尼莫斯大教堂。©阿饼(第二张为网图,当时手机像素太渣了……)

中国渔网(Chinese Fishing Nets),是郑和船队在科钦和卡里卡特一带活动留下的最大遗迹。这种渔网从中国传入(印度)至少有 600 年了。我后来在珠海一座小岛上见过这种打渔方式。©阿饼

在科钦住下的第三天傍晚,我和 bnb 主人亚当大叔聊了近一小时,我相当满意这次的交谈。这位中产文化人的视野和深度,让我对印度的社会和宗教文化有了新的认识👉(在印度 | 五个性骚扰故事 - 中产大叔的暗示)

我告别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查阅香料相关的信息。已经 3 天了,我还是没能找到 BBC 纪录片《香料之路》中所提到的那片胡椒林,我有些着急。

那几天,我问了亚当大叔、书店老板和路边的 tutu 车夫,究竟哪里有成片成片的胡椒林?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没有了,只有一些普通人家里种一些作为景观植物。

但我不相信。几百年的贸易史,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资料显示,就在 1997 年,这里还成立了全球唯一的胡椒交易所。胡椒仍然是这里香料买卖中最大宗的商品,占香料交易总值的 10-30 %。

然而,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听见身体里的两个自己在掐架——

A 君:喂,今天去踩单车吧?
B 君:可是我想看书和写明信片啊。
A 君:我要去找香料市场。
B 君:你昨天不是找了嘛?当地人都说没有。看书好啦!
A 君:人生就是要永不放弃!
B 君:拜托,你是在旅行而不是采访,没人逼你一定要找到好不好。
A 君:你这个贪图享乐之货!
B 君:我就是啊怎样嘛~~
A 君:你你你……

第四天下午,仗着人性的懒惰本能,贪图享乐的 B 君暂时领先一局,它带着不情不愿的 A 君,去到小镇上一家刷着粉红外墙的小茶馆里看书。

我坐在窗边,点了一杯肉桂茶,翻开笔记本,开始思考接下来的打算。但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因为整个环境太舒服了。

窗外停着一辆粉色古董车,空气里是雨后淡淡的鸡蛋花香,望出去的小街道非常干净整洁。我当时忍不住发了一条微博:“科钦这个小镇啊,明明就是一个红粉霏霏的豆蔻少女。我实在太喜欢这里了。”

这家可爱的小茶馆叫 TPOT。这就是那杯只用热水冲泡肉桂棒制作出来的肉桂茶,只需加入一块方糖,就让你感受到这个植物最美妙的滋味。©阿饼

一杯散发着浓郁肉桂香气的热茶端了上来。那居然是一杯清茶——我点的时候脑子里想象的是一杯浓稠如阿华田的甜饮。

就像中国人泡茶那样,它只用高温热水来萃取肉桂中的滋味物,仅此而已,没有牛奶、白糖或任何添加。如果不是上好的肉桂,这样冲泡出来味道会是苦涩深重的,只适合与重口味的兽肉和高甜度的面包作伴。

就在我幻觉自己是中华小当家,一边品着这杯肉桂茶,一边脑海里五感六觉翻腾不已之时,突然有个自称是厨师的大胡子男人,跑到我面前坐下来。

他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日本人——科钦出现的黄种人几乎都是日本人。我说不是,我来自中国。

"China? Hum, insteresting..."(中国?有点意思……)

我不太能分辨得出,他这个“因吹斯汀”是别有它意,还是因为对中国一无所知而无法接话。

接着,他跟我要了一张白纸,刷刷地写下一个网址、地名,放下一张卡片,起身就走了,也不道别,留下我丈二摸不着头脑。

在这个“上帝的国度”,出现一位天神给我一些寻找胡椒的手谕。©阿饼

我用手机登入网站一看,咦,这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新鲜胡椒林?它就在离城镇 1 小时车程的 Maniyanthadam Hills!

但关键是,他怎么知道我在找胡椒林?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很神奇。他出现的时机是如此之恰到好处,简直就像“香料之神”专门派来救我的一样。

当然,如今再想起来,你可能会说,他明明就是一个拉皮条的导游啊,因为我的肤色和人种摆明了就是游客。他只是有目的地来跟我派传单,只是恰巧碰上了我需要而已。

确实可以这样理解,我不辩解。但是,后来我找胡椒的一路上,不断地遇到像这位大胡子厨师那样的好人。他们就像是天使一样,指引着我,最终把一颗颗青的红的黑的胡椒籽儿攥在手里。这似乎是一场试炼与修行,关于希望与坚持。

所以,下次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也可以获得天神相助,只要心中默念这个咒语:“当你想做好一件事情时,整个宇宙都会来帮你。”

我亲身试验过很多次了,无比灵验,诚心推荐给你。

寻找胡椒林的一路上,我人生第一次看见了长在地里的菠萝和橡胶林,看见了芭蕉、牛羊、人家,就是看不见胡椒树。©阿饼

我在想,如果此时有人在世界某个角落用 Google map 看印度科钦某个山旮旯里,有个黄皮肤东方面孔的女生在那一脸迷茫地瞎逛,不知会不会觉得网络数据有问题。

“当你想做好一件事情时,整个宇宙都会来帮你。”万般无助之下,我只好又念起这句咒语。

果然不一会儿,路的尽头就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我赶紧跑向他,向他说明我的情况——我来自中国,我来这里找胡椒。

他跟那个神秘的大胡子厨师一样,对我的出现和来意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他只说:“噢好呀,我家就有胡椒,我带你去看。”他英文很好,没有那种很重的咖喱口音。

我跟着他在泥泞的小路上走了大约 5 分钟,拐入一个很大的长满藤蔓植物的大门,看见一幢两层小别墅,到了他家。他母亲正站在门口,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印度妇女,很端庄却也很温柔。

她领着我到她的院子(或者花园),指着一棵很高大的棕榈树上葱郁的藤蔓植物说,那就是胡椒藤,然后又指了周围一圈说,你看,周围都是。

我定睛一看,才发现真的,如果你认出它来后,它就在我来的一路上,随处可见。可是当你不认识它的时候,你对着它就是睁眼瞎。

我好像被“香料之神”点亮了一双眼睛,在回去时,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胡椒林,这个感觉实在太神奇了。

接着我又问胡椒母亲,如何分辨青胡椒、白胡椒和黑胡椒。她跟我细细地解释了一番。

青胡椒就是未成熟的一种胡椒浆果,就像青番茄和红番茄一样。它不像白胡椒和黑胡椒那样拥有完整的滋味,但它本身特有的明亮、清爽的水果活力,又是经制作的胡椒所不具备的。

黑胡椒,自然是全世界一直都最喜爱且熟悉的香料了。它是由胡椒藤上的绿色浆果成熟变成红色后采收、暴晒而来。在自古以来以胡椒为“石油”的马拉巴尔海岸地区,准备出售的黑胡椒会经过一种网状筛子来评定等级,颗粒越大,滋味越浓,等级越高。
其中颗粒最大的上等品种是Tellicherry花椒,它的产出还会被分成 “Tellicherry Extra Bold” 和 “Tellicherry Special Bold” 两种。

这种世界顶级的黑胡椒,味道粗狂而强烈,拥有无可争议的深厚风味,只有在这块土地和气候才能生长出来。你可能会在日本和牛的筵席上尝到它。

中国人更偏爱的白胡椒,是由青胡椒成熟采摘后经流动的清水浸泡或冲刷掉外层表皮所留下的果核。这也是为什么白胡椒通常比黑胡椒个头小一点。

白胡椒的味道介乎于青黑胡椒两者之间,它也同样拥有细腻的花果味,却也同样辛辣不好惹。西方的厨师会在浅色的菜肴里用到它——只是因为不想出现黑胡椒的斑点。

就在我拜别胡椒妈妈和少年,回到那条泥泞小路,准备走到路口搭车回城的半路上,突然下起了一阵雨。我这种出门不带伞的,就只顾一通小跑。然后就听见有人在喊我。

我扭头一看,是路边又一个小别墅人家的一对中年夫妻俩。他们坐在自家门厅的屋檐下远远地朝我招手:“下雨啦,你别跑了,过来躲一下雨吧!”

我就厚着脸皮过去了。夫妇俩非常之友善,我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一番:我来自中国,我来这里找胡椒(我总算明白唐僧为何总要跟人说“从东土大唐而来,去往西天取经”了)。

男主人听了,跟他太太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跟我闲聊,今天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呀,你刚好来了也就休息一下吧。就在这时,我指着大门外长得跟胡椒很相像的一串串绿色果实问,那是什么?

“咖啡。”

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识咖啡果实,就是在这个于陌生人家里躲雨闲聊的一刻。而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在两三年后疯狂地痴迷于这个小果实。

不一会儿,我看见女主人就从后院摘下一个木瓜,削了皮切开装盘子端上来。她很腼腆,只是微笑不说话。男主人说:“快尝尝,今天刚熟的木瓜。”

很不客气的我,几口就吃完了——真香,真甜。

当时我再一次确认科钦这个地方的富裕程度——它同时拥有长久历史的物质与精神财富,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众一个个都能那么淡定、慷慨与体贴。

女主人又回到屋里忙活什么。不一会儿,她拿出一张报纸,一个塑料袋和几小包东西。男主人就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打开给我看,原来都是香料!

他一撮一撮地拿在手里教我辨识——这是小茴香,这是大茴香,这是肉豆蔻、这是肉桂、这是黑胡椒、白胡椒和青胡椒……

讲真,我当时内心真的感动到要哭出来。就算是如今在写的时候,也依然感到一股暖流涌满全身,就像服食了这些珍贵香料那样。

在这条香料街上,每间小铺子的门口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香料,胡椒、丁香、肉豆蔻、茴香、香草……(这回我可都认识了!)

我去的时候是大中午,当地人都休息了,整条街都没什么人,空气里却很拥挤,全是香味——各种香料的气味汇集在一起,除了厨房调料,还有家居熏香、衣物染色粉、治病美容精油,你辨识不出谁是谁,是可以吃的香?还是可以擦的香?

如果在这条街上来回逛一两小时,我觉得我会被腌得通体入味。

从 14-16 世纪开始,这条街上就往来着阿拉伯、中国、葡萄牙、 荷兰、英国的商人、航海家与冒险者,他们在这里交易各种香料。那么在当时语言文化不通的情况下,这些世界大杂烩的人群是如何交流价格的呢?

这一点,我当时无法从跟当地人的交流中获知,但我在 BBC 纪录片《香料之路》(极力推荐这部片子,当年我就是看了几遍才出发去科钦的)里找到了答案。

最后,感谢你读到这里。今天又不小心写了这么长,实在抱歉。

我想说的是,我除了工作出差以外,主动去过和特别想去的几个目的地,比如马六甲、印度、印尼、东非列岛、南美,好像都是香料产地。

而在计划或盼想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渴望去踏足这些热带岛屿的。我一直以为自己追寻的是流散华人,因为这些地方往往也都是上世纪初华工(“卖猪仔”)的主要集散地。

直到我后来逐渐阅读和看了一些香料、大航海时代史和华人流散史相关的书籍和纪录片才发现,正是因为这些热带岛屿盛产香料和蔗糖,才引发了国际贸易和殖民的格局大变革。

完美的奴隶制为欧洲皇室创造了财富,契约华工接替他们继续效劳于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就这样,从 14-16 世纪,到 18-20 世纪,一船香料接一船香料,一波奴隶接一波奴隶,一代华工接一代华工。

直到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看见身边那些老华侨风光返乡或者梦死他乡,然后想要去追寻和记录他们的历史。

所以你看,从香料到华侨,几百年时光,满溢着香气、甜味、枪炮、血汗、黑皮肤黄皮肤白皮肤、非洲亚洲欧洲美洲、中世纪到现在、哥伦布与达·伽马和我……所有的线索就这样连接了起来,我和大历史的距离并不遥远。

香料,就是我认识世界的最好导游。

感谢 饼家日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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