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鞋,这门技艺已经不断消亡了100年 | 杂谈

2021年12月08日 阅读 144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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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20世纪早期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翰·高尔斯华绥的短篇随笔《质量》,寥寥数千字叙述作者与一家老制鞋铺子——与鞋匠的交往历程。

作者本人

从中既可以看到过往制鞋的场景与情景,也可以体会到匠人与工业社会,使命与现实的碰撞。读来使人动容。

根据多个中文翻译版本重新修订了一遍,以飨读者。

我很年轻时就认识他了,他给我父亲做鞋子。他和他哥哥一起经营两间打通的铺面,店在一条横街上——这条街已经不存在了,在那时,它是伦敦西区的时髦地方。

那个门面有某种朴实静谧的氛围,没有任何注明为王室服务的标记,只有他们日耳曼姓氏“格斯拉兄弟”的招牌;

一直以来,我对他橱窗里的几双鞋子感到疑惑,那些鞋子从哪儿来?因为他只做定制,并不出售成鞋;要说那些都是他做得不合脚而被退货的鞋子,那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他买了那些鞋子来做摆设?这更不可能。把那些不是他亲手做的皮鞋陈列在自己店里,他是决不能容忍的。

而且,那几双鞋太漂亮了——有一双舞会鞋,修长美丽到言语不能形容;那双拼布的扣靴,叫人垂涎三尺;还有那双褐色长筒马靴,散发着奇妙的煤烟味道,仿佛虽然是新的,但已穿过了一百年。

舞会鞋/拼布扣靴

只有亲眼见过鞋子灵魂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鞋——这些鞋体现了各种鞋款的本质,是他们真正的“原型”。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有的想法,不过,大约14岁时候,我够格跟他定做成年人的鞋子了,对他们两兄弟的品格就有了模糊的印象。

因为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我总觉得,做鞋子,特别是做像他所做的鞋子,简直是神妙的艺术。

我清楚记得:那天我把幼小的脚伸到他跟前时,羞怯地问道: “格斯拉先生,做鞋子是不是很难的事呢?”

他回答说:“我是哥哥!”从他的含讽带刺的红胡根上,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本人有点儿像皮革制成的:脸庞黄皱皱的,头发和胡子是微红鬈曲的,双颊和嘴角间斜挂着一些整齐的皱纹,话音很单调,喉音很重;就像皮革本来就有点僵硬和迟钝。这正是他面孔的特征,只是他的眼睛是灰蓝色的,其中有一种被理想占有的朴实严肃性。

他哥哥显得更瘦弱、更苍白,但是表现得很积极;他们两兄弟很相像,所以早年我往往要等定好鞋子的时候,才能确定他们到底谁是谁——如果没有说“我要问问我兄弟”,那就是他本人;如果说了这句话,那就是他哥哥了。

人总有年老昏聩以至于赖账的时候,不知怎的,没有人欠格斯拉兄弟的账。如果有人拖欠他几双——比如说——两双以上的货款,还竟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还是他的主顾,走进他的店铺,把自己的脚伸到那蓝色铁架眼镜底下,那就未免有点儿太不应该了。

人们不可能时常到他那去,因为他所做的鞋子非常耐用,有一些超越时间的东西,就像鞋的本质,被深深缝在里面。

走进他的店堂,人们不会怀着走进一般店铺那样的心情“请把我要的东西拿来,然后让我走!”,而是安安静静地,像进入教堂一样,坐在那张仅有的木椅上等候,因为他的店堂里从来没有人的。

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他或他哥哥的面孔从二楼楼梯口往下边张望——楼梯口是黑洞洞的,同时透出沁人心脾的皮革气味。随后就可以听到一阵喉音,以及趿拉着皮拖鞋踏在窄狭木楼梯上的声音;接着他终于来到客人面前,背有点儿弯,腰间围着皮围裙,袖子往上卷起,眼睛眨动着——像从某个关于鞋子的梦中醒来,或者像一只猫头鹰在白天被惊醒,对这种打扰感到恼火。

于是我就说:“你好吗,格斯拉先生?你可以给我做一双俄国皮靴吗?”

他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或者到店堂的另一边去;这时,我就继续坐在木椅上休息,嗅着皮革的香味。不久后,他回来了,细瘦多筋的手里拿着一张金褐色的皮革。

他的眼睛盯着它,说:"好漂亮的一块!" 等我也赞美一番后,他就继续说:“你什么时候要?” 我回答说:“啊!你什么时候方便,我就什么时候要。” 于是他就说:“半个月吧,好不好?” 如果答话的是他的哥哥,就会说:“我要问问我兄弟。”

然后,我会含糊地说:“谢谢你,再见吧,日安,格斯拉先生。”他一边说“日安”,一边继续注视手里的皮革。我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就又听到他趿拉着皮拖鞋的踢踏声把他送回到楼上继续他的鞋子梦了。

但假如我要定做的是他还没有替我做过的新款鞋子,那就要照章办事了——叫我脱下鞋子,并久久地把它握在手里,用既挑剔又充满爱意的目光看着它,仿佛在回忆制作时的点滴,并责备使用者粗疏地对待这杰作的态度。

然后,他就把我的脚放在纸上,用铅笔在外沿上搔上两三次,跟着用他的敏感的手指穿过我的脚趾,想触及我要求的核心。

我忘不了那一天,我有机会跟他抱怨,我对他说: “格斯拉先生,您知道吗,之前那双靴子咯吱吱地响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好像在等待我撤回或重新说明,然后他说:

“那双靴子不该咯吱吱地响呀。” “是的,我恐怕是那样的。” “是不是湿了之后不等干你就穿了?” “我不这么认为。”

他听了这句话以后,蹙蹙眉头,好像在搜寻对那双靴子的回忆;我开始为提起这件事而感到抱歉了。

“把靴子送回来!”他说,“我想看一看。”

由于我的咯吱咯吱响的靴子,我内心里涌起了一阵怜悯的感情;我完全可以想像到他埋头细看那双靴子时历久不散的悲伤心情。

“有些鞋,”他慢慢地说,“做好的时候就是坏的。如果我不能把它修好,就不收你这双的工钱。”

有一次(也只有这一次),我穿着那双因为急需才在一家大公司买的靴子,漫不经心地走进他的店铺。他接受了我的定货,但没有直接给我看皮革;我可以意识到他的眼睛在细看我脚上鞋子,仿佛已经看透它。他最后说:

“那不是我做的鞋子。”

那语气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甚至不是蔑视,但其中有一种安静的东西,能冻结人的血液。他把手伸过来,用手指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正是我为了讲究时髦而忍受不适的那个位置。

“我知道问题在这里,”他说,“这些大公司没有自尊心。可耻!”跟着,他好像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说了一连串抱怨话。我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讨论他的职业生涯所面临的现状与困境。

“他们把一切都垄断了,”他说,“他们利用广告而不是认真工作把一切都拿走了。我们热爱鞋子,但客人每年都在减少,我们很快就要失业了。生意一年年地清淡下去——过后你会明白的。”我看看他满是褶皱的面孔,看到了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东西:生活的痛苦、挣扎与奋斗——他的红胡子好像突然添上花白根须了!

我尽一切可能向他说明我买这双倒霉靴子的情况。但是他的面孔和声调使我倍觉不安,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定了许多鞋子。

这下可糟了!这些鞋子比以往更加耐用。差不多两年,我都意识不到需要再到他那里去一趟。

后来,我再去他那里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店铺外两个橱窗中的一个漆上了另一个名字——也是个鞋匠,那种为王室服务的。那几双我常看的旧靴子已经失去了孤高的气派,蜷缩在橱窗角落里。

店面缩成了一小间,店堂的楼梯口比以往更黑暗、充满着皮革气味。我也比平时等了更长时间,才看到一张面孔向下窥视,随后才有一阵趿拉着皮拖鞋的踢踏声。最后,他站在我的面前,透过那副生了锈的铁架眼镜注视着我说:

“——先生?是吗?” “啊!格斯拉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的,你的鞋子实在太结实了!看,这双还很像样呢!”我把脚向他伸过去。他看了看这双鞋子。 “是的,”他说,“人好像不要结实鞋子了。” 为了摆脱他略带责备的眼光和语调,我赶紧接着说:“你的店铺怎么啦?”

他安静地回答说:“开销太大了。你要做鞋子吗?”

虽然我只需两双,我却向他定做了三双;然后迅速离开了那里。

我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和他作对的阴谋的一部分;也许不一定跟他本人作对,而是跟他的鞋子理想作对。

人很快会忽略这种感觉;因为在我下次去他的商店之前,又过了好几个月,我记得我是带着这种心情去的。“哦!好吧,我不能离开这个老男孩!,也许会看到他哥哥呢!"。

因为我晓得,他哥哥很老实,甚至私下里也不至于责备我。

我的心安了,在店堂出现的正是他哥哥,他正在整理一张皮革。

“啊!格斯拉先生,”我说,“你好吗?”

他走近我的跟前,盯着看我。

“我过得很好,”他慢慢地说,“但是我哥哥死掉了。”

我这才看出来,我所遇到的是他本人。但是多么苍老,多么消瘦啊!我以前从没听他提到他哥哥。我吃了一惊,喃喃地说:“啊!我很遗憾!”

“的确,”他回答说,“他是个好人,人缘也好;但是他死掉了。”他摸摸头顶,我猜他好像要表明他哥哥的死因;他的头发突然变得像他的可怜的哥哥一样稀薄了。

“他失掉了另外一间铺面,心里老是想不开。” “你要做鞋子吗?”他把手里的皮革举起来说,“这是一张好皮子。” 我定做了几双鞋子。过了很久,鞋子才送到——但是这几双鞋子比以前的更结实,简直穿不坏。 不久以后,我到国外去了一趟。

过了一年多,我才又回到伦敦。我所去的第一个店铺就是我的老朋友的店铺。我离去时,他是个六十岁的人,我回来时,他仿佛已经七十五岁了,显得衰老、瘦弱,不断地发抖,这一次,他起先真的不认识我了。

“啊!格斯拉先生,”我说,心里有些烦闷,“你做的鞋子好极啦!看,我在国外时差不多一直穿着这双鞋子;你看他们没有半点磨损。”

他细看我这双俄国皮靴,看了很久,脸上似乎恢复了镇静的气色。他把手放在我的靴面上说: “这里还合脚吗?我记得,费了很大劲才把这双靴子做好。”

我向他确切地说明:那双靴子非常合脚。 “你要做鞋子吗?”他说,“我很快就可以做好;现在我的生意很清淡。” 我回答说:“劳神,劳神!我急需鞋子——每种都要!”

“我可以做时新的式样。你的脚恐怕长大了吧。”他非常迟缓地照我的脚形画了样子,又摸摸我的脚趾,只有一次抬头看着我说: “我哥哥死掉了,我告诉过你没有?” 他变得衰老极了,看了实在叫人难过;离开他的店铺让我松了口气。

我对这几双鞋子并不存什么指望,但有一天晚上靴子送到了。我打开包裹,把四双鞋排成一排;然后,一双一双地试穿,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论在式样或尺寸上,在加工或皮革质量上,这些鞋子都是他给我做过的最好的鞋子。

在一双鞋的鞋口里,我发现了他的账单。单上所开的价钱与过去的完全一样,但我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在四季结账日以前把账单开来的。我飞快地跑下楼去,填好一张支票,而且立刻亲自把支票寄了出去。

一个星期以后,我走过那条小街,我想该进去向他说明:他替我做的新鞋子是如何的合脚。但是当我走近他的店铺所在地时,我发现他的姓氏不见了。橱窗里照样陈列着细长的轻舞会鞋、拼布漆皮扣靴,以及棕色长筒马靴。

我走了进去,心里很不舒服。在那两间门面的店堂里——现在两间门面又合二为一了——只有一个长着英国人样貌的年轻人。

“格斯拉先生在店里吗?”我问道。

他诧异地同时讨好地看了我一眼。

“不在,先生,”他说,“不在。但是我们很乐意为你服务。”我们已经把这个店铺盘过来了。毫无疑问,你已经看到隔壁门上的名字了吧。我们替上等人做鞋子。”

“是的,是的,”

我说,“但是格斯拉先生呢?” “啊!”他回答说,“死掉了!” “死掉了?但是上星期三我才收到他给我做的鞋子呀!” “啊!”他说,“真是怪事。可怜的老头儿是饿死的。” “慈悲的上帝啊!”

“慢性饥饿,医生是这样说的!你要晓得,他是这样去做活的!他想把店铺撑下去;但是除了自己以外,他不让任何人碰他的鞋子。他接了一份定货后,要费好长时间去做它。顾客可不愿等待呀。结果,他失去了所有的顾客。

他老坐在那里,只管做呀做呀——我愿意代他说句话——在伦敦,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出比他更好的鞋子,而且还要亲自做。好啦,这就是他的下场。照他的想法,你对他能有什么指望呢?”

“但是饿死——” “这样说,也许有点儿夸张——但是我自己知道,他从早到晚坐在那里做鞋子,一直做到最后的时刻。你知道,我往往在旁边看着他。他不让自己有吃饭的时间;店里从来不存一个便士。所有的钱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他怎么能活得这么久,我也莫名其妙。他经常断炊。他是个怪人。但是他做了顶好的鞋子。”

“是的,”我说,“他做了顶好的鞋子。”

文章大约发表于1912年,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老牌帝国的败落,很多欧洲中部原先为王侯将相们服务的匠人迁移到新的世界中心——伦敦。 

时间再次流动起来,手艺人们代代相传积累起来的技术,以产品为唯一表达的尊严与使命感受到了工业化浪潮的冲击。

是的,从20世纪初,我们中一些朋友钟爱甚至怀着很多幻想的东西就不断地消逝,这种风化一般的消亡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以上。 

 而这份技艺竟然没有彻底消失,甚至在某些领域又有了新的进化,依然有年轻人愿意投入这个行业,继承这门技艺,也许这就是使命感吧,也许这就是“对某物的理想”始终敲打着我们对美与创造的无限向往吧。

配图 / 来自原文多个版本的插图和历史图片 文字、翻译修订 / 七哥

最新评论

  1. '# says: V4

    帅的呀。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