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修仁|我和台湾女朋友之间,有一片隔离的海

2020年07月10日 阅读 33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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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朱修仁
创作者说 02

6 月底,2020 年三影堂摄影奖揭晓了结果,大奖空缺。按姓氏排序,海报上朱修仁的名字排在 20 名入围者的最后,但在展厅里,进门的右手边就能看到他的作品,《蛹》、《关门》。

和台湾女朋友的 5 年爱情,是他的创作中,《隔离的海》。

《蛹》
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时候,也会害怕的

在央美附近租住了两年后,修仁最近搬家到了东坝。两个室友都是他朋友,一个是电影制片,一个做当代艺术。客厅的黑板上写着「修仁,冰箱里有泡菜萝卜」以及菊普山楂茶的泡法。

他的房间大概 10 平,有个小阳台。他挪来两个懒人沙发,拿出一包湖南当地香烟。

“这是前几天回去我爸给的,我自己可买不起。“

墙上的几幅摄影作品在房间里格外打眼,即便每张照片都非常暗色调,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光影之中的黑洞和泡泡。这是他的作品,《蛹》,它有三个系列。

▲「黑洞」系列:泡泡,象征他的理想,非常梦幻化但真实存在;黑洞,是逃离的出口,也是通达现实之外的入口

▲「出口」系列:能看到各种漏出来的光,从抽屉、行李箱、门的缝隙中。

▲「梦」系列:是他理解的距离感。枕头上的咸鱼离海很远,鸟在窗里,印着家乡照片的 T 恤挂在异乡...

不承认也得说,理想主义的泡泡在现实世界里,很多时候都已破灭,或在坚强防破灭。

修仁在毕业之前顺风顺水,高中开始学美术,大学去了专业排名第一的院校学广告。大一,初生牛犊地做了个影视广告拿了奖。按他的话,那时候他爱带风气、不按规矩出牌、自信。

毕业后,他去了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从早上 9 点到凌晨 3 点,没有周末,拿着一万出头的薪水。在那里,他知道了什么叫规矩、市场、客户,还有崩塌。他不再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

「石鸟」是他那段时间的一个创作灵感。鸟等于飞翔,石头是束缚,而他就像一只不知道飞的鸟,成了一座雕像。
“我常常待在房间里,想着这个城市和我有什么关系?有钱人的窗外应该不是这个样子吧?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想多了,就会想钻到一个洞里去逃避。“

有次他和创意主管加班到凌晨 2 点多,在两人一起去买吃的路上,对方很轻蔑地说“别人拍一朵花能卖很好的价钱,你的就是一文不值。这东西谁都能拍。”

也就是那时候,修仁决定要做一个艺术摄影师了。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也是很可怕的。那意味着,要重新开始。

他很快辞职后,又去了一家纪录片公司待了小半年,之后直接北上,在央美选了艺术摄影。虽然绕了点弯路,但至少目的地没记错。

他开始基于在上海的工作经历和纪录片的创作方法,创作了他的《蛹》。他用黑洞、泡泡、光等符号,表现了他当时的焦躁和渴望,发泄的力量会有,但极度微小。

“可能会有人说,你是脆弱、矫情才会创作这种东西。但,这样子的情绪肯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吧。看得懂的人自然能懂,那些每天多姿多彩的就没必要来嘲笑了。”

这个作品中,还有一个循环视频。理想泡泡加速平行移动,伴随着渐渐刺耳的音频,焦躁、压抑、濒临崩溃,但等到最后泡泡落下来的时候,是很失落的。


《隔离的海》
除了感受,没有绝对的真实

大二那年,修仁作为交换生去了台湾,他说自己摄影的真正开端在那里,因为学会了如何观察生活。
当时的宿舍离台北美术馆很近,每周他都会过去,同一个展可以看两三次。假期就环岛骑行,骑个 6、70 公里后,再到海里泡一泡。

和台湾有关的《隔离的海》,是他正在创作的作品,有截图和静物两个部分,包括 5 年以来他和女朋友的视讯截图,还有两个人恋爱过程里的一些无用之用,海边捡的木头、女朋友寄过来的明信片...

他在大陆,女朋友在台湾。隔离,是他这段爱情里的本命。

▲创作中的《隔离的海》,截图系列:每天和女朋友视频通话的截图,用不同颜色代表对方一种心情,开心、搞怪、生气...

某次环岛骑行,车队按顺时针从台北到基隆、花莲,再沿着西线返回。在恒春中转时,他住进了间民宿。
“我第二天要走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一个女生在房间里吃早餐。我就觉得她特漂亮,想去要联系方式又不敢。走出大概五六米,我还是回头去问她要了 Facebook。结果,她还真给了。“

离开后,他通过 Facebook 上的定位,知道了女生住在高雄。他骑行到高雄后,决定和车队分开,开始跟着定位去找她。手机只剩 2% 的电,他找了个 711,私信告诉女生在那里等她。一个多小时后,女生出现了。

▲创作中的《隔离的海》:和女朋友在一起 5 年时间里,只见面 5 次。

王尔德说过,生活对于艺术的模仿,远多于艺术对生活的模仿。比如,我们会习惯性让自己的爱情发展得像偶像剧,会自行创造爱情剧本里的 Magic moment。

在之后的 5 年里,他们就见过五次面,加起来也就真实相处了 50 多天。

“那种痛苦,别人无法理解的。明明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在那里,有一个很向往的地方在那里,但你去不了。我坐飞机一般都要靠过道,只有去台湾一定要靠窗。快到高雄的时候,云雾散开来,就能看到海平面,就像回家了。”

去年 8 月 1 日,台湾自由行取消的时候,修仁刚好在台湾。他和女朋友没有更多言语,只是借着酒劲哭了一把。下次再见,没人能再肯定。

就像陈升的歌词里写,我不爱流浪,怎么也有乡愁。这种乡愁,有时可能和故乡没什么关系。

回来后,他和女朋友开始分头创作《隔离的海》。他利用影像截图和静物拍摄,为此他让父母将家乡床底下的那些明信片、玻璃瓶寄到了北京。做服装设计的女朋友通过讨论数字产品、互联网这些科技关系来创作。

“这些东西,我之前也很不屑,觉得文艺得很二傻子,所以都丢家里了。突然有天想起来,再去翻看的时候,我会觉得这就是时间留下来的东西。它不需要任何的艺术转化,就可以很真切地告诉你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坚持... “

可,什么叫真实呢?修仁在这个问题上停顿了很久,摘了眼镜又戴上,反复了好几次。

将自己变成一个感受体是他的创作方法,外界给了什么,他就再转化出去。但很多时候,对于创作者而言,灵感肯定会优先于事物本身的。在这一点上,他说了几次“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

女朋友的夺命连环 call 是真实,车站的离别真实,隔离带来的厌倦感和失落、想分手的念头,都很真实。但落下来的艺术,真的是真实的吗?不是一种预设好的再创造吗?

“这就是创作者的野心。对于摄影,真正的真实很难存在。它的即时性就决定了某种主观性。比如私摄影这个领域,内容都是自己的生活。但我看到的时候,也会觉得他在讲一个早就编好的故事。“

这么来看,艺术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很像真人秀。安排好场景、剧本框架、机位,人物只要进到那个环境里,不出大意外,就会成为预期的样子。真不真实,就各有见地了。


《关门》
我不想自称艺术家,创作者就好了

采访过程中,只要录音设备闪一下,修仁就会突然变警惕、紧张。喝了两厅啤酒,他就缓解了。

“我高一上画画课,穿着一双拖鞋,脚一直在搓泥。老师突然问大家,什么是艺术。没人回答。老师又说,艺术是情感表达方式之一。我就被惊到了。它不是科研,不是用于解决问题的东西。要是你愤怒,用红色刷满整面墙,它就是一种艺术了。”
这也就是他一直强调的「成为感受体」。所以,生活、爱情、情绪,成了他的命题。其实在《蛹》之前,他还有个作品《关门》,几乎是他最直接表达情感的影像日志了。

▲《关门》:当代涌入大城市的年轻人,他们的生活状态。试图通过影像日记的方式,去探索、记录,把思考的结果或者是脑海中突然产生了画面拍下来。

他本身专业是文化传媒,在家乡几乎找不到任何对口的工作机会,只能到大城市去看看。但,人真的读这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离开家乡吗?是为了窝在 10 平米的卧室里,反复怀疑自己做过的选择吗?

在《关门》里,他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将日常艺术化。但,哪有人不期待「被看到」?大家多少都会向往一下门外的世界。

他在大学时办了个影展,过程中会有很多人来加他微信。其中有个人叫杨帆,纪录片《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的导演。他喜欢修仁的照片,就找他做了第二季的剧照师。这也让他大学刚毕业,就环游了一次欧洲。这是一次开门。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剧照

高二拿起舅舅的单反开始拍照,到高考填志愿随父母之意选了广告,去台湾做交换生,毕业后遭受现实冲击后重拾理想。每一次,都是一种开门了。

现在,能将工作和艺术理想区分开来,同样也是。

采访过程中,他一直强调自己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创作者。艺术家这三个字,太职业化了,一旦职业就会和钱挂上钩,就油腻了。

而创作者,是不会停止的。

撰文 - 张忌安
图片 - 朱修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