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懂得旅行的意义,它就又改变了

2020年12月28日 家居生活 阅读 3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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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人容易有种错觉,错以为我们比祖先更热爱旅行。海量的可能性,漂浮于液晶屏,使人生出傲娇的烦恼、无奈的优越感,误认为阻碍出发的只是存款和996日程。如果航线与高铁不这么发达,人们还不会因困坐宅中感到那般惆怅。而我武断地相信,整体上,每一代人都穷尽了所属世代的交通资源,走到了力所能及最远的地方。更疑心,我们赢了频次和里程,但在领悟力上衰败已久。

科技使我退步,便捷使我懒惰。在先贤试图留下的所有思想遗赠中,旅行智慧是最徒劳的品种之一。一份地图或可真的指南,一册(知名)旅者的感悟却只作为(很高级的)观赏品存在,好的欣赏结果,是被重新唤醒了出游的蠢动,以及,从感受力出色的作者那里知晓了远方的风貌。但是,这种美好其实是归属于“阅读”的,无法实质上替代感官的亲历。

关于旅行的缺憾,有一多半是因为我们未将“旅行”视为人生的必需品,更不将之看作生而为人的第一级别的目标。相反地,它被隐隐低估,当作实现其他目的的途径。一旦将旅行,看作是身为人类的一件要旨,将它与学习、工作、爱情、财富、阅读等等置于同一层次,而不是前面这些事的从属或包含物,状况就会变得不同。作为一个欲望,它变得平凡了,也变得强大和深奥了;谁都可以旅行,谁都有一点思考,谁也无法再给予一言以蔽之的解答。

在至少几分之一的天性上,我是为旅行而生的。——自从这么想,我比从前更不确定旅行的意义了。

#走多远,才是旅行

初春的一个午后,我在三里屯西五街散步。方圆数百米,几乎只有我,每次有人与我相互躲避着远远经过,又迅速回归绝对的冷清。当时疫情微微缓和,人们还远没回到办公室,我戴着口罩、护目镜,想象着遇见的人都是为了什么才勇敢上街的,郑重之情和紧张感远超任何一次翻山越岭的飞行。而我只是心血来潮,想从连日居家避世中闯到户外散散心,骑了几十分钟共享单车,然后走路,边走边从兜里拿出酒精湿巾,奢侈地擦着手。

周围没有声音,麻雀在跳跃,树木清秀,街边极少数开门的店铺,窗内有店员穿得像科研人员一样,朝橱柜里仔细摆着新出炉的面包,旁边有位比我还鲁莽的顾客,甚至正在吃喝。我怀着惊悚与羡慕,一瞬间地瞥见他的咀嚼。

那个下午的西五街、北小街、太古里,使我尽兴而归,又与我疫情前所熟悉的好友团聚、流连之所全然不同。我体会到了保罗·索鲁在《旅行之道》中所声称的,“最好的旅行”中必不可少的“冒险”和“孤独”。

从那次散步开始,我重新分割、校准了旅行概念的尺度和灵敏度。

具象而言,街区是最近、最小的单位,这样一来,北京竟又给人久违的壮阔之感,就像我十几年前初次见到它时的那样。形而上呢,只要是陌生的一整块区域,都被我牵强附会称之为目的地;凡是一幅陌生的城中即景,都给我过往观光时才有的鲜活印象。

这种牵强附会具备充分的可行性,足以作为“离开居住的城市”这种呆板旅行定义的补充。你可能听说过那本《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一个名叫萨米耶·德梅斯特的法国人,在1790年因决斗被判禁足42天,其间炮制出一套足不出户的心灵之旅法门。那么,在“卧室旅行”与“城际旅行”的中间地带,当然还应该有不出城的街区之旅。

所以当我们通盘俯瞰,人生分配给旅行的时间很少,属于旅行的空间却极大。只要跳脱了日常固守的生活半径和出行轨迹,就是在旅行。

#可持续性与“主场感”

12月时,我第一时间赶去读了《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的2021年度线上特辑。在回顾这一整年的历程时,Lonely Planet的首席执行官Luis Cabrera用了一个词:Reimagine,重新想象。然后,他们更新了对于“年度最佳旅游”荣誉的评价体系,新的推崇因素有三种:可持续性、社区性、多样性。

很好,不愧仍是世界著名的旅行指南出版商,虽然缺少新意,却胜在完整而精炼。《孤独星球》所阐释的可持续性是“为了现在的人和子孙后代,探索使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旅行方式”;社区性的解释是“有利于当地的社区,和在那里工作和生活的人”;多样性的释义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让我们赞美那些点亮了世界的人和地方”。

这三个因素都指向更宏大的责任,旨在升华旅行的价值。而我在领悟之余,立刻自私地将它们用于印证个人旅行方法论,而且方式非常简单粗暴。

你知道吗,如果接受了“城中旅行”这种距离尺度的设定,就会迎来另外两个连锁反应。

一来是,那些邻近的非以旅游闻名的城市,也突然有了探访的甜头。信心空前高涨,相信每座城都有几条拿得出手的街,都有几家滋味拔群的餐馆,都有一两位说话有趣的老板……这是对社区性与多样性的普遍信任,对人间烟火气正态分布规律的尊重,对自身眼光、舌头、运气和寻路能力的乐观。

往严重里说,也许还有关旅行价值体系的重塑,如果是高铁几小时内就能抵达的地方,我完全可以只为一餐饭就去造访一番。类似个案,时常出现在观看美食纪录片后,最新的念头是,坐2.5小时高铁去淄博,吃一份《早餐中国》第三季里播出的猪头肉煎饼,然后就返程。

二来是,对于值得一去再去的远方重镇,有了来日方长的方法,心态变得非常沉稳,不再有走马观花的兴致,而只想给有限的地点以充足的时间,一次解决一条路、一个街区,就很满足。然后我发现,在一些非居住城市里感受到了奇妙的“主场感”。对尚未涉足的城区一无所知,却已在喜爱的地方感到安全、自在。这种地点变成了枢纽式的常备旅居地,像旅行宇宙里的空间站,支撑着后续的冒险。

所谓的Reimagine,大约是彻底想到了生命的有限性,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该去哪儿玩而焦虑。从很近的地方继续旅程,这就是我对于可持续性的一种理解。

#Food Destination,City Stay

如前所述,我属于典型的爱大都市远胜于爱大自然的一类。众所周知,中国的大城市囫囵望去都长一个模样,很难从建筑轮廓上识别都市的特征。2020年里我有限的三次飞行,其中一次是去武汉,傍晚从天河机场经由一座宏大的高架桥,前往会展中心,沿途灯火格局,恍惚很像在上海从虹桥机场开往市区的那一段路。

但在另一个角度,对于热衷于细腻感受的旅行者来说,钢筋丛林的雷同,不会造成太多失落和损失。从人声、气味、植物、湿度等种种内容里,到处可见着充沛的差异感。每到一处,我从认识便利店里不同的本地牛奶品牌中都能获得喜悦,应该讲,是祖师爷赏新鲜感。

推己及人,我想人人都会培养自己的旅行风格,找到一些想在不同地方反复尝试的事情。

以我举例,我现在是个,最想要缓慢地,停留在繁华城市里,去好看的街区漫步,热衷于拿出三餐“份额”押注美食体验的人。依照Lonely Planet的旅行种类划分,这应该属于Food Destination和City Stay。要我自行翻译的话,就叫做,馋旅行与城中呆。

截至去年此时,我还不是这样。那时我是个更怪异的酒店宅。假设出差两天,前后有超过24小时的空闲,我会因为嫌麻烦,而甘心躲在美好的酒店房间里,享受异地新奇的外卖菜单,即使外出,也只是吃饭,半径仅限于酒店周边的一两条街。那时我认为,人们忍受的飞行折磨,在实质上,都是靠终于check in之后躺在酒店大床涌起的烘托与包裹感来补偿的。

大概是疫情的居家体验,过度消耗了我的慵懒和漠然,使我对街道和餐馆的行动力占据了主导,从而朝着城市饮食巡游者的路线进化;同时,让我对那些曾经忽视的小城市充满好奇。总结而言,这种变化使我从此失去了某种奇葩的个性,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旅行者。我现在觉得,旅行的意义不是自恋地“到远方去宅”,或是过一天本地人的生活,而就是在于身为异乡人的旅行本身,去新地方,吃陌生美味,缓缓扩展主场的疆域。

#微冒险与史诗旅行

谈到被疫情改变的旅行,如果浏览这一年的全球旅行媒体,你会看到某些词汇在标题中出现的频率显著上升。国家公园、公路旅行、森林小屋、野地露营,所有满足远离人群要求的出游形式,在中国以外的地方成为主流热门,大都是像我这种城市爱好者不能真心体会的趋势,但伴随其中,有一些概念还蛮值得分享。

比如,慢速旅行,Slow-travel。这很好地归纳了我偏爱的那种旅行状态,而且非常有学术气息,像个不容置疑的专有名词。相比之下,我叫它呆萌式旅行,听起来就非常矫情。知名户外媒体Outside有篇文章主张:后疫情时代,最应该出版的是城市与公路旅行指南,且其中需要加入当地的诗歌与散文,从而让更多来客体会到一种“亲密的地方感”。

夜间远足,Hike at Night。大概的方式是集结在城市附近的郊野、山脚或湖边,趁夜徒步旅行,完全避开昼间的人群。这也是我不会尝试的事,但相关报道里有个细节很吸引我:在夜里喝咖啡!格外温暖、香甜、充满能量。我立刻思考了,要不要为了一个在野外喝热拿铁的体验,参与这种旅行;又或是改良一下,在都市的深夜便利店里进行同样的项目。

有一个很热门的词,微冒险,Micro Adventure。它包括前文所说的,陌生非知名街道之旅,涵盖所有短途的、含有探险意味的路途。错了的话,也不会损失很多,赢时却收获很大。

我由此想起,11月时,我在广州的一条老街附近,一家点评App上评分只得三星的普通食肆里,连吃了三天的猪脚饭,一边吃到嘴巴被胶质黏住,一边贪图店里随意取用的自制辣酱,每餐都多添一碗免费的米饭,撑到肚圆。非常“感恩”,那家餐馆的线上评分完全不合情理地低,而我吃得充满超预期的成就感。网络旅游资讯发展到了因事无巨细而漏洞百出的阶段,真是可喜可贺。

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史诗旅行,Epic Trips。它的前提是,人们越发活跃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内心对遥远旅行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而这种渴望带有超越了眼前的现实,预告着有朝一日将会达成的盛举。谷歌有一则统计说,日本是美国人在2021年旅游计划中搜索最多的目的地。其他国家的数据也显示,许多雄心勃勃的心愿清单正在积聚,等待着全世界解封。

我不禁开始思考,与盼望疫情的终结无关,在更长的未来,我的史诗旅行会是什么?它的确应该很远,也许很难实现,但理应终身难忘。如今喜爱的城中行,足以发展出一场堪称史诗级别的旅途吗?好像,是不够的吧,似乎还缺少什么。

想到这里,对于未知目的地漫无边际的想象,在脑海里转了几圈,漂浮、搁置在原处。旅行的涵义,是难以预先规划的。我去过的地方还太少,无从设定崇高的标准。而旅行的内涵总是以终为始,在时空上超前于旅行本身,也当然地领先于个人。无论是冠以史诗的头衔,或是对上述其他概念着迷,都没有关系,只要再度出发,旅行的意义就会再度崭新地降临。

最新评论

  1. eu_jal_ says: V2

    嗯嗯,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