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越久,家乡就越沉淀在生命最深的底层,但不时会翻腾上来。

2021年01月05日 阅读 30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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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上放着卫视的跨年晚会,爸走了一圈亲戚刚回来,妈在屋下给他拍打落雪,问他都去见了谁,爸絮絮叨叨地说几个叔伯本想留他喝两盅。妈转身进屋,风卷着雪花从院子钻进门缝,炉子里的火苗跟着蹿高了几寸。圆桌已经摆好,准备了一晚上的饭菜飘着香气,妈喊大家都坐下。

这是你记忆里的那种跨年之夜吧?饭是热的,人是齐的,味道是熟悉的,在你曾经一年年长大的家里,和父母亲人们在一起。

很大一部分我们这代人——70 年代后期到 90 年代末间出生的这一代人,都有大致相仿的成长轨迹。在一个发生着剧烈变化的小城长大,离开家,去一个陌生城市上学,又再到另一个更大的城市工作,结婚生子。我们把关于家的记忆,一些温暖过度的记忆都留在了那个十八岁前呆过的小县城,然后一头扎在某个现代都市里奋斗不息。

过去的几十年,我们亲历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中心城市和工业密集地区,吸引着原本分散在庞大国家各处的零散青年。在发展主义的激励下,年轻人解开了农耕民族几千年的乡土情结,他们迅速集结,踏上一场高歌猛进的征途,而征途远端,则如星辰大海遥不可知。

我们常常不自觉地美化少年时关于家乡的回忆,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场承载了成长信息的仪式,在我们离开之后,它就成了“我从何而来”的佐证;而现在的“回家”,与其说是一次假期,不如说是一次往彼时、往过去的回溯,一次征途中的短暂靠岸,一场轻微而具体的灵修。

可是家乡也不会永远停在那等我们回来,兜兜转转之后,它们也不一样了。曾经胡同里的爷爷奶奶们,多到总也记不清哪位行几,大槐树下的院里住的到底是四爷还是六爷?现在呢,老辈的人越来越少,健在的也多半搬离了祖宅,或者被儿女们接去了城里,或者搬去了规划好的新楼,几楼几单元比槐树下水井边的院子难记,敲错几次门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

近一点的亲戚也无非是一年见一面,请安问好之后,相顾无言。多数时候不是不想说,血脉亲情还是血脉亲情,可是怎么找到话题呢?工作不行,家里人搞不清职场那点事,老家的事呢,奔波在外的小年轻们又一概不知。久疏问候,除了结婚生子,竟连一个能聊起来的话题也找不到。亲戚们也许不是真的都想催着晚辈结婚,可不问问结婚的事,又跟孩子们聊点什么呢?

曾经的儿时玩伴,一块往墙根儿下撒过尿的哥们儿,各自偷来妈妈的化妆品一起描眉画眼的姐们儿,十几二十年后再见,把酒还是可以把酒,言欢却未必能尽欢。以为永不分离的童年小伙伴,如今可能连名字也叫不出来。

曾经有一个很年轻的导演,总想着抒发一些深沉的宏大的情感,故乡啊远方啊什么的。有一次录一位老作家的访谈,想引导着对方说一些对故乡的留恋和怀念,聊来聊去总不得要领,彼此都有点尴尬。老作家忍不住了 :“小伙子,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可是我为什么就非得怀念那个地方呢?我跟你说,我不怀念。”满屋子的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导演有点没面子。

也许多年后,等他也离别家乡岁月多,又想起老人家当时说的话,才会明白原来也没错,我们也许会怀念过去的那段时光,可我们仍有不怀念的权利。

离家越久,家乡就越沉淀在生命最深的底层,但不时会翻腾上来。我们思乡,常常只是因为人事消磨际遇无常,偶尔像挨了揍的孩子,想到妈妈那去哭一场。而等到我们在另一地方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有了新的至交好友,他们又成了我们脆弱生命的新的支撑。

所谓家乡,更多的是彼时彼处的那些人,而不是那块土地和那些早就不在了的房子。那些突然涌出的情绪,实在只是属于某个特定对象和特定时间的。当陪我们跨年的人,由姐弟亲戚变成了妻儿老幼,由少时玩伴变成了同事同窗,确实不必嗟伤。无论在哪里,无论由谁陪我们度过这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个晚上,都只是其中一段人生。

我们在一程一程的旅途中完成自己,也参与着他们人生的某一程,于人于己,都是值得珍惜的缘分。山河空念远,怜取眼前人。

2020,再见。

最新评论

  1. 吉俊 says: V1

    自己